战勤轶事——我在抗美援朝中的经历片断（上）

（志愿军标准像）

战勤轶事

——我在抗美援朝中的经历片断（上）

作者：王者风

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纪念日。我做为一名参加过这场战争的老兵，晚年趁记忆力尚未丧失，将原来零星资料加以整理，较完整地记述下自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亲身经历，帮助年轻人记住六十多年前中朝两国军民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深厚友谊。

一、新兵重任

新中国成立前夕，我们一群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怀着满腔热情，前去迎接并参加南下大军，并随部队一路继续南下，进入广东潮汕一带。同乡们少数分到基层连队，大都分配到军师两级司政后机关，我也是其中之一，成为46军后勤部运输科的一名见习科员。

“上任”不久，科领导把我和一名老科员叫到他的办公室，要我们俩去中南军区编制部队行动军运计划，他说老科员文化低一些，要我在计算、编写方面多出点力。临行前给我俩透点风：“部队调动的目的地是海南岛，千万保密。”

我俩应命赶赴中南军区所在地武汉，两天多便基本编制好了军运计划。此时突然接到部队发来的急电：“部队南下计划取消，现奉命改为北上援朝，并将138师留在长沙，45军133师编入我军。”当夜我俩把已编制好的计划推倒重来，按一个军直属队和三个整编师的实力，仔细计算出北上所需棚车（俗称“闷罐”）、敞车、平板车的数量，按上级交代的意图，提出各列车的出发时间和顺序，计划完成后上报中南军区和铁道部门。

我俩赶回部队，把复制件呈报给科、部领导，得到了肯定和表扬。我这个入伍不久的新兵，能为部队这个历史性行动出一份力，感到十分自豪。但保密纪律约束了我，只能暗自窃喜，不能提前透露半点儿风声。

二、从殿后到先行

部队终于正式动员入朝参战。“三视”（仇视、鄙视、蔑视）教育进行得如火如荼，指战员情绪高涨、斗志昂扬。不久后部队开拔，或徒步或乘车，一齐到达指定的火车站，登记北上。那阵势，真是威武雄壮、一路高歌。

然而，大队伍中没有我——领导让我殿后，交给我一项任务：将部队无法带走的二百多桶汽油就地移交给驻汕头的友邻部队；二十多辆美式大道奇运输车，除留下一辆外，其余上交给中南军区驻广州汽车团。为配合我完成任务，汽车连留下一名司机班长，警通连留下两名战士。大部队离开后，我及时和汽车连张班长会合，先到山坡里的汽油仓库查看了一番，查清了汽油型号和桶数，造具了移交表，并及时与赶来的友军代表接触。要知道，这些汽油是南下途中部队冒着生命危险从敌军仓库中缴获而来，其中还有十几桶航空汽油，首长们把它当成宝贝，东掩西藏，不准轻易动用。这次悉数移交，眼看友军一车车拉走，还真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准备上交的大道奇运输车，则一字排开，停放在山岗上，真正做到了车容整洁、车况良好、证件资料和工具附件齐全。我知道，这批汽车是锦州战役的战利品，司机们开着它们越过高山、平原，跨过黄河、长江，成为日夜不离的无言伙伴。他们这次临走前把车收拾打扮得这么整洁靓丽，正是出于这种珍贵的感情。张班长抽查了部分车辆，都是一踩油门即轰然发动。但当我俩商量如何按时上交时却犯了难：驻地离广州三四百里，开车赶早贪黑还难以返回，二十多辆车一名司机，如何能完成任务？想来想去，我俩果断地于次日凌晨开车直赴广州汽车团，把情况跟团长一说，团长当场拍板让二十多名司机坐上我们的车返回。第二天一人开一辆，浩浩荡荡地绝尘西去。

当我们殿后的四个人坐上留下的那辆运输车离开驻地的时候，已是大部队开拔后的五六天了，火车站停着最后一列火车等着我们，其中一个棚车是供我们四人住宿的，一个敞车是供大汽车趴伏的。火车头拉着我们轻快地向北追赶。

那时全国都在全力支持抗美援朝，每个大站都有接待站供应伙食。当我们列车驶进武汉关到达汉口站时，停的时间较长。一位接待站长模样的人微笑着走过来。原来，当他得知这是北上最后一列火车时，便急着想把库存的十几箱饼干全部交给我们。见我以人少吃不完为由拒收时，他讲起了“三反”的成果与教训，说这批饼干是“三反”后用上等原料和上等工艺生产的，部队不收，我们更不敢留。他一边说着，一边暗示他属下把饼干箱推上闷罐车。我们只好收下，给他打了张白条收据。果然饼干又香又脆，大家吃得眉开眼笑。可一连吃了几天之后，就感到喉干舌燥、难以下咽。车过河南几个大站时，总见有老太太挎着一篮烧鸡或鸡蛋进站来卖。张班长便想办法用饼干换来四只烧鸡调剂一下口味，大家津津有味地一路啃到北京；在天津站如法炮制，又用饼干给大家换来一些鸡杂串解馋。

列车行进并非一路无事，至漯河站时，站长向我们通报前方传来的指令：给我们专列加挂一串平板车，装上六十台崭新的大车，这是当地集中人力物力赶制出来，给我军所属营连运送粮食弹药用的。我摸了摸光滑的车架，点了点台数，出具了收据，并请站长代向老乡们致谢。说着，我们四个人和车站员工一起捆绑加固了一下，相互摆摆手告别了。

在一个有些昏暗的下午，列车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目的地安东。一下车就感到气氛有些紧张，车站内外，战士身影攒动，大街小巷，车辆来往穿梭。我和张班长急速找到军后勤部所在地，闯进参谋长的办公房。刚一落座，我就把汽车、汽油移交情况和大车接收情况作了简要介绍，并把移交收据呈上。参谋长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对呈上的材料并不翻看，只说道：“材料存在这里，情况以后再详细汇报，反正任务完成了就好。大道奇汽车、大车和饼干箱，我派部队卸车，两名战士归队，你俩快去洗个热水澡，等待新的任务。”

从首长那里出来，天已经煞黑了，鸭绿江对岸时而传来飞机的嗡嗡声，新义州不见华灯初上，见到的只是腾空而起的几股黑烟，夹杂着暗红色的火苗。啊！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场！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间尚在营业的公共浴池。半月奔波，一身尘土，太想痛快地泡个澡。可刚刚跳下去不到十分钟，就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和张班长不得已又跳出来找衣服穿上，跟着来人走了。派人传话的不是别人，还是参谋长。他告诉我俩：大部队正源源不断地跨过鸭绿江，夜行晓宿，开赴上级指定的防区。为了抢在部队到达之前将后勤汽车连、修理连、燃料库的具体驻地勘查标明，使部队到达后有条不紊地进驻并开展工作，决定由新任命的科长带队，张班长开车，连夜出发去执行勘点标图任务。他边说边把一卷图纸交给新科长，旋即又转交给我，还当场教我如何标图：驻地划个圈，单位划面三角旗，旗里写上单位名称。不待我们细问，参谋长向停在院里的那辆半新不旧的美制中型卡车一指，说了声：“注意安全，出发吧！”

我们怀着严肃而沉重的心情，把车开过了鸭绿江大桥。刚过桥，就被一名朝鲜女护士拦住，给我们每人注射了一剂预防针。然后汽车向着那三千里连天烽火疾驰而去，一直殿后的我们又转而变为先行了。

（战车）

三、在肃川那些日子里

我军及所属机关的最初驻地是在朝鲜中西部的肃川附近，军后勤的汽车连、修理连及燃料库都是按我们预先勘定的地域进驻的。军属三个师则在西海岸构筑“地下长城”，防止敌人再次在仁川或其它地方登陆。所谓“地下长城”，就是沿着海岸线挖通连绵千里的地下坑道，每隔不远处修筑一个隐蔽得很好的枪炮口，凭此将企图登陆的敌人射杀于滩头。工程量虽大，但指战员的干劲更大，日夜轮流作业，工程进度神速。军后勤汽车连担负一小段工程所需——粮食、工具及少量弹药的输送任务，我的具体工作是协助老科员派遣车辆，压力不大。

敌人见海岸无隙可乘，改由正面加强进攻。其实，正面争夺也开始对我方有利，中朝部队的联合反击，逼得敌人节节后退，直退至开城以南。这时，我军奉命接替42军防务，担负起从平壤至新安州公路以西一带的攻防。当年冬，又接替40军临津江北岸西起板门店、东至基谷里约30公里的正面防御任务。

这时战事处于相持状态，开城板门店的停战谈判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我部进驻的云谷里、坪村南山、下勿闲北山等接触点仍然打得热火朝天。敌人为了在停战前多占一小片土地，少给“王牌军”丢点脸，将成倍成倍的炸弹和炮弹向我方倾泻过来，而我方化整为零，成立小分队，以坑道为依托，运用包抄、奇袭、冷枪等战法加以对付。不仅岿然不动，还在防守反击战中打了几个漂亮仗。这时，前沿传来一个大笑话：当我军136师所属“白老虎连”开赴前沿时，敌人的大喇叭不停地叫喊：“共军的白老虎师上来了。”一时间，敌人的火力皆向该连集中。消息传来，我们拿它当成笑柄，有人说：“这说明敌人的无知和胆怯。”我则说：“敌人说的是大实话，白老虎连的战士一个顶一百个，一个连不正好相当一个师吗？”大家笑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透露：大作家巴金已来“白老虎连”蹲点体验生活，他正在撰写一篇报告文学。这篇巨作我是在停战后才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的，题目是：“在英雄连队里”，非常亲切感人。

那天我突发奇想：大作家都能深入阵地钻坑道，我这个志愿军还不知道前沿坑道啥模样，真惭愧。正好，一直和我要好的张司机班长正要带队往坪村南山送弹药，听我一说，一把就把我拉进驾驶室。汽车开至坪村南山北口卸货，战士们一箱箱连扛带拖地往坑道里运，我悄悄跟在战士后面钻了进去，发现坑道高低、宽窄不一，有的地方小个子通过很顺利，我则必须弯腰。再往前即发现有个宽敞的大厅，大概是集合、开会的场所。当我还要继续往前探视时，战士们阻止我说：前面正与敌人交火，没有战斗经验的人不能冒险。

当我回到科里后，不知是谁把我“私钻坑道”的事向科长打了小报告。科长把我召到办公室训了一顿，他说：想了解坑道情况本是好事，但要有组织进行，至少要请个假，如此擅自行动，出了事怎么办？你总说在前线打仗才过瘾，坐办公室没出息，更是错误的，机器有许多部件和螺丝组成，一处不灵，整个机器就不转。你工作岗位的重要性并不逊于别的战斗岗位，好好安心工作吧！我连连点头称是，这是我第一次挨批评。

即便如此，我还是利用工作之便，常向从前沿回来的驾驶员、卫生员、担架员和押运员等打听前方最新情况，听到打了胜仗就满心欢喜；听到伤亡噩耗就垂头丧气，有时暗暗抹泪。

---记述于2015年夏秋，王任整理供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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